高中組 季軍
讀不懂的張愛玲──讀張愛玲
濠江中學 黎穎欣
她,用幽深,寫出了劃時代的嘆息;她,用冰冷,嘲弄世人的愚昧。她,有一個美麗而動人的名字,然而她的內心世界,卻是蒼涼冷清的。
一九四三年,她二十二歲。在靜安寺路192號六樓的陽台望向上海的黑夜。在這裡,她開始寫《流言》,而她的文字亦橫越了淪陷死寂的夜空,清明至今。
她的名字,叫張愛玲。
有人說:“就是最豪華的人,在張愛玲面前也會感到威脅,看出自己的寒傖。”也有人說:“只有張愛玲才可以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及極度的孤寂……。”雖然我們都無法理解張愛玲是怎樣的一個人,但我確知——張愛玲是一個天才,一個一閃而過,卻又徹徹底底的天才。然而這樣的一個天才,她的筆尖是冷酷無情的,沒有明麗的色彩,只有暗淡的蒼涼,她,就彷如是一個泥德蘭的工人,把現實與人們偽裝的美好一絲一縷地扯裂,然後用那洞穿一切的銳利,冷眼地看着人們帶着現實的痛覺清醒,看着人們在矛盾與痛苦中竭力掙扎,然後笑笑,走過……
潘柳黛曾經把張愛玲形容為沾了點仙氣兒的作家,然而寫《流言》的張愛玲,卻像極了胡蘭成說的沒有悲天憫人,何福仁說的尖酸刻薄的作家了。而事實上,對於一個被後母打幾巴掌,被生父拳打腳踢鎖起來的女孩來說,張愛玲的尖酸是可以理解的,畢竟,在《流言》中那個冷酷高傲的她,是真實的,沒有因為要取悅大眾而說着那違背良心卻又滿口真善美的謊言,沒有因為要得到時代的認同而收起那自傲自負的雙翼。儘管在《流言》中的她,是刻薄的,是孤傲的,但她的那顆理性倔強的心,卻叫人動容。
張愛玲是一個享樂主義者,換今天的我們,通俗地說是一個功利的人,講白了就是一個虛榮的人。她出自名門之後,貴府小姐,然而她的父親大半輩子也在鴉片和錢財揮霍之中度過,她的童年,不能說清苦,然而錢在張愛玲的生命中,卻是被看在一個最重要的位置,因此,在張愛玲的世界中,她一直堅持自己是一個拜金主義者,在《錢》一章中,張愛玲這樣寫道:“有些東西我覺得應當為我所有的,因為我較別人會享受它,因為它給我無比的喜悅……錢太多了,就用不着考慮了;完全沒有錢,也用不着考慮了。”我想,即使是活在當代的我們,也未必能有如此勇氣去剖白自己對金錢的價值觀,我從不相信一個人是完全清高的,每一個人對金錢都有一樣的渴望與需求,只是有着不同的知足限度而已。然而,每一人都只會窮一輩子去極力掩飾自己的功利,因為我們總是害怕別人鄙視的目光,害怕被別人一眼看穿。相對地,張愛玲的功利,有着一種可愛,她的坦率,就顯得通達人情世故多了。畢竟,人活一輩子,也走不出俗人的宿命,縱然吟詩作賦,把酒當歌,最後還是要面對滿身銅臭,為生活而低頭,在塵俗的世道中,起起浮浮,沉沉落落,有着太多令人無法言說的無奈,既不成“仙”,也不成“聖”,為五斗米折腰,也只能輕嘆一句“生活逼人”罷了。
眼中的張愛玲,是一個摩登而又充滿着女權主義色彩的女人。不同於二十年代傳統女性的嬌柔,她,更像二十一世紀獨立自主,剛強的都市女強人。假如張愛玲活在我們的年頭,她的道德價值判斷,也許就不會如此的轟烈震撼了。在那個傳統父系社會思想方式的舊社會裡,張愛玲前衛的思想,無疑是沉重地衝擊當時的社會。在她筆下的女性,大多擁有堅定的信念去追求理想,也有無比的毅力去抗衡男性主導的勢力。《金鎖記》的曹七巧,是抗衡宗法父權的反抗者:《傾城之戀》裡的白流蘇,奮不顧身地爭取自己的終身幸福,而在《流言》中的張愛玲自己,也是那個不需要和軟弱、順從、怯懦等被動的性格掛鈎的時代女性。在《更衣記》一章中,張愛玲寫下了西方作家的一句話:“多數女人選擇丈夫遠不及選擇帽子一般的聚精會神,慎重考慮。再沒有心肝的女子說起她‘去年那件織錦鍛夾袍’的時候,也是一往情深的。”細細看着張愛玲在一旁細緻的插圖,想起了男人的抱怨,除了覺得好笑,更甚者不免佩服張愛玲的“前衛”了。當大多數的女性,在讀張愛玲的作品時,都以為與她同在,然而張愛玲在文中,雖與讀者交換了心底故事,卻又始終與讀者保持一段距離,她沒有讓外人窺測她內心最私密的世界,她是我行我素,獨標孤高的。因此,在筆下那剛強的背後,我看到了一個孤傲的張愛玲,是神秘的,是高不可攀的。
很多人看到張愛玲的《半生緣》,都被悲劇的結局深深地震撼着,怪時代的悲哀,怪張愛玲的冷漠寡情。對於一個理性而又對生活充滿悲劇感的作家,寫出充滿遺憾的悲劇,是無可厚非的。然而在《愛》一章中,張愛玲寫了這樣的一段話:“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,於千萬年之中,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,沒有早一步,也沒有晚一步,剛巧趕上了,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,惟有輕輕的問一聲:“噢,你也在這裡嗎?”有時候,我總覺得張愛玲是一個矛盾的人,一方面她理性、現實,冷酷地感受着人情冷暖,另一方面,她卻敏感,多情,充滿着感性的愁緒。於是理性與感性在她的內心相互交纏,所以她才會這樣說:“我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,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,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,也更放恣的。”可惜,寫下如此壯烈愛情故事的張愛玲,她的愛情卻是充滿缺陷與無奈的。她對胡蘭成的癡戀,造就成一段短暫而又轟動的婚姻,不美滿的結局,讓那份“你也在這裡”的愛多了一份淒美,如果說,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兩個人,冥冥之中總會有許多奇妙的巧合,那麼,陷入愛情漩渦中的我們,只能夠眼睜睜地看着愛情的水壩,看着它生了縫隙,看着涓流把整個水壩潰決,看着它把我們捲走……
“流言”一詞,據張愛玲解釋是引用英文—Written on Water,意思是寫在水上的字,是說它不持久,而又希望它像謠言傳得一般快。一九九五年九月,張愛玲用獨特的方式撒手人寰,結束她傳奇的一生,而《流言》一書,也如張愛玲所願,成為了“像謠言傳得一般快”的中國當代名著。惟一有所不同的是,讀《流言》後的我們,不能像謠言般了解張愛玲,不明白她的神秘,不明白她的世界,不明白她的傳奇。此時,我又不自覺地想起了《傾城之戀》中白流蘇與范柳原之間的愛情,記得張愛玲是這樣寫的:“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。但是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裡,誰知甚麼是因,甚麼是果?誰知道呢?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,一個大城市傾覆了。”也許,人世間最感人的悲劇,不是男女主角都黯然離開人世,而是他們的幸福,是要用毀滅世間的一切美好的代價來成就的。那麼,喜中帶悲,該是一種痛苦的美滿嗎?寫到此,也許我們只能夠淒淒地道一句,我們真的讀不懂張愛玲。
書 名:《流言》
作 者:張愛玲
出版社:浙江文藝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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